口述者:薛舒(作家,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采访者:盐水棒冰
疫情阻隔了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却拉近了人心。因为那个不仅分享消息、也分享蔬菜的楼长,因为夜色里那些为居民们分装物资的志愿者的身影,因为那场响彻整个小区的阳台音乐会和那千盏照亮了她的窗户的手电光,作家薛舒终于觉得,在这个租住的小区里,自己不是“过客”,更不是“局外人”。她一个个记下志愿者的名字,她想加入他们,想认识他们。
因为外子的工作原因,我租住在复旦大学江湾校区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周边相似的小区有好几个,独独中意这一个,是因为它离外子的实验室不远不近,并非抬腿就到,却也无需坐地铁或开车,步行二十分钟,不误工作,附加锻炼。令人欣喜的是,小区的环境还很优雅漂亮。该开花的季节,一定会花影摇曳、满树粉紫;该挂果的时候,竟有很多株散栽的枇杷、柚子,或香橼,眼见一天天地从青涩到橙黄,摇摆招展着渐渐成熟,走过时能闻到果香,心情自是愉悦。
然而,小区虽是令我喜欢,我却并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我只是一名租客,而非业主,所以,一直没有太强烈的主人翁意识。早上出门上班,总会看见背着包、提着垃圾袋急步赶路,嘴里叨叨着“快点快点要迟到了”的年轻的爸爸妈妈,他们的身后,多半跟一个“踢踢踏踏”紧步追赶的背书包的孩子。下班时分进小区,夕阳斜照着每一栋楼,楼下,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们聚首交流,奶粉的品牌,辅食什么时候加,能不能吃盐;下楼玩耍的孩子终究没法让爷爷奶奶追上他们,踏着风火轮的一代,滑板车、轮滑鞋、电动平衡车,至少要骑一辆单车,惹得爷爷奶奶“慢点”“当心点”的呼喊声在小区里久久回荡。
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却从未觉得有必要与其中任何一位结交。每一次与他们擦肩,我总是匆忙而过,进电梯,上楼,入家门,所有的喧腾与热闹,都被阻隔在外。那是他们的喧腾与热闹,不是我的,我的工作与生活规划是早就制定好了的,三年,抑或五年,我就会离开这个小区,属于我的房子远在浦东,我只是这里的一名“过客”。
这么一晃,三年租期就快到了,外子与我商量,是续租,还是换一处?或者,干脆回浦东,就是通勤时间长……正犹豫不决时,社区封控管理的命令下来了,起于早春的疫情一直延续至仲春,花开了,花又凋落了,我却被封闭在了并非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我成了这个小区核酸检测名单里不能遗漏的一个,可是,我不在业主群里,要如何接收各种通知?9号楼的志愿者,“楼长辉姐”主动加了我的微信,终于,我拥有了一个本小区的微信好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接下来,无论是核酸检测,还是抗原自测,“楼长辉姐”都会单独发我通知,有一次,业主团购买菜,她担心我没菜,还把自己的一份蔬菜让给了我。如此,我也只是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志愿者一定很忙,不敢多打扰。然而,也是因为不在业主群里,我对这里的状况一无所知,几次核酸做下来,小区有没有阳性?有没有密接?有没有住户被贴封条?
好奇心陡增,便点开“楼长辉姐”的朋友圈,想着也许能探索到一些情况。一进入,就看到最新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五六名志愿者在给蔬菜分类打包,身后是浓重的夜色,看照片上的时间,发生在昨日午夜。还有一张,是两个大白,一大一小,大的玉树临风,小的小鸟依人,身后是小区通道,道旁的树木已近深绿,照片下面有几个字,“志愿者麻麻与儿子”。我认出来了,小号的大白是辉姐,因为她那双依稀能让我辨认的眼睛,大号大白,就是她的儿子了。一共六张照片,都是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大白在辅助核酸检测工作,大白在维持排队秩序,大白在分发抗原试剂盒……全副武装的大白,我自是认不出他们,不过,倘若脱掉防护装,我也依然是不认得他们的。一张张看下去,看到最后一张,一群大白的集体照,辉姐加注了一行字: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刹那,心脏怦然一动。彼时,我拿着手机,竟有些莫名的羡慕。
浏览了一圈辉姐的朋友圈,依然无法看出小区的疫情状况,略有忧虑,却也只是一小会儿,毕竟,我还未改“过客”的心理定位,安然接纳吧,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局外人。外面发生的一切,依然疏离而遥远。
早晨,做核酸前,“楼长辉姐”发来微信提醒:今日核酸检测,请按一梯一户方式下楼。另,感谢邻居们报名争做志愿者,这次我们9号楼共有6位邻居担任了志愿者工作,分别是301冯晶、801潘佳倩、201谢辉、201金家欣、501王祯驿、1802王颖华,请支持配合他们工作,为抗疫尽力,感谢大家的付出……后面紧跟三个抱拳致谢动图。
这些志愿者,就是我在辉姐的朋友圈里看到的大白吧?也许我们曾在一部电梯里相遇,可是那些门牌号所对应的名字,以及人,我却一个都不认识。作为一名局外人,我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一时,我竟感觉有些失落。
核酸检测完毕,一切归于宁静。晚饭过后,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外子在书房工作。大都市的黄金时段,竟有如此寂静的夜,前所未有。可我还是觉得没什么不好,安然阅读,静心生活。
片刻,听见窗外有喧哗声,以及间或的音乐声。发生什么事了?正想去阳台察看,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是“楼长辉姐”:听,小区音乐会开始了!
我撒腿奔向阳台,打开窗户,音乐声和歌声轰然涌入耳朵,只见千百个阳台灯火通明,千百扇窗户全数打开,每一格窗口都射出一盏手电光柱,光柱闪烁着、交错着,照向彼此的楼栋,照得夜色几近透明。我还听到锅碗瓢盆的敲击声,以及跟着音乐唱出的歌声: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是什么……一曲结束,千百扇窗户里传来喝彩声:“唱得好!”“再来一个!”,还有孩子们的高声呼喊:“上海加油”……
高楼林立于墨蓝的夜色中,一架无人机“嗡嗡”飞过我的阳台,我对着飞翔着的红色闪灯招了招手,我脑补着,无人机的主人一定看见了我,看见我挥舞的手,以及我的笑脸。那会儿,心里升起一股自豪感,莫名眼湿。尽管,我依然不认为我是这里的主人,但自豪,却是由衷的。
深夜,我在辉姐的朋友圈里看到一条最新发布,一则十五秒的视频,千百扇洞开的窗口,千盏手电光闪烁照射,如同一场迎接新生活的狂欢嘉年华。视频下面一行字:小区连续几次核酸检测全阴,今晚都嗨起来了!
忽然有种无法置身事外的激动,我本不该只是一个“过客”吧?我更不该是一个“局外人”,即便隔离在家,又怎能阻隔窗外那些深情的歌声,欢乐的喝彩声,以及彼此鼓劲的呐喊声?又怎能阻挡那千盏手电光把我的窗户照亮?
我给辉姐发去一条微信,虽已夜深,但没忍住,我说:如果后面还有需要,我想报个名,当志愿者。
她很快回复:谢谢您!
我又追了一句:想认识你们。
她回给我一张举着“OK”手的笑脸,此后,无声。
夜已深邃,明天该是一个好天气吧,我猜测。
作者:薛舒
编辑:邵岭 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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